burst89 发表于 2025-6-17 01:47   只看TA 1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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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忌之恋] 【我的男人】(1)【作者:樱庭一树】

作者:樱庭一树
简介:优雅却总带着落魄寒酸的腐野淳悟,在二十五岁的年轻时期,收养了在九岁时因震灾失去家人而成为孤儿的我——小花。
越过漆黑如墨的树海,来到偏远的北方纹别小镇,从这一刻起,我们成为渴望并爱恋彼此的父女。
就算是犯下杀人罪行,我们也要一同坠入这个世界的裂缝、坠入黑色汪洋深处。
然而梅雨季节来临,长大成人的我将嫁为人妇,与化为白骨也不愿分开的爸爸道别。
抛下黑暗不堪又珍视的过往,离开弥漫罪恶异臭的公寓,斩断紧密相连又教人憎恨的父女之情。
当我再次回到曾经相互依偎的房间里,不见了,爸爸消失了,尸体已经不存在……
但我知道,我们会继续一起逃亡下去吧。
字数:26,501 字


  第一章2008年6月

  小花与旧相机

  我的男人缓缓地撑起偷来的雨伞朝我定来,夜幕比黄昏稍早一步降临在晚上
六点过后的银座并木通。他脚下的旧皮鞋肆意践踏柏油路上闪烁的水洼,不顾自
己被溅湿,毫不犹豫地走上前,将偷来的伞撑向靠在店面橱窗前躲雨的我。明明
是个偷伞贼,流畅的动作却宛如没落贵族般优雅,我不禁觉得那道身影美丽至极。

  「恭喜你要结婚了,小花。」

  男子将我纳入伞下,揽着我的肩膀说道。我只是心不在焉地含糊应了一声,
脑海里不断回想着方才男子从路上朝此约定地点走过来时,那道甚是高挑的削瘦
身影。任其生长的头发散于肩上摇晃,尽管不再年轻,体态却依旧良好,让人看
不出男子身上穿的是廉价劣质西装,也浑然不觉他是今年将届四十岁,而且无所
事事的无业男性。不知是今天第几次的骤雨,从暮色苍茫的天空浙浙沥沥落下,
男子静静地仰望着天空,接着在画廊入口处的伞架中,抽出一把与四十岁男人极
为不搭的碎花红伞,以优雅的动作撑开伞后继续向前走。

  当他发现躲雨的我,脸上于是露出了一丝微笑。几经风霜的皮肤上有着皱纹,
眼睛下方的层层皱褶更是多到错愕的地步。名为小花、现年二十四岁的我,泛起
了一股对陈旧事物的轻蔑,遂而带着无法言喻的怜爱及些许鄙夷的两方情感,以
如哭似笑的表情迎向男子。我暂借躲雨的店面,是总店位于意大利、品牌深受我
喜爱的银座旗舰店,该店的新款手提包现正挟在我的手臂下。欣喜等待穷酸年长
男性靠近的自己,彷佛被橱窗内琳琅满目的名牌商品斥责,我的内心顿时感觉到
阵阵紊乱。

  「恭喜你要结婚了,小花。」

  「谢谢你,淳悟……你刚刚偷了一把伞吧?」

  面对我的指责,男子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我。他的皮鞋湿透,肩头也开始被
雨势渐强的斗大雨滴打湿,淳悟完全不顾自己,直将雨伞撑在我这边。无论是发
梢仔细上过卷的咖啡色长发、及膝波浪裙或皮制手提包,只为了不让那任何一样
宝物被雨淋湿。顷刻间,眼前的淳悟独自被雨水逐渐浸透,我则悄悄从他眼下堆
满皱纹的微笑脸庞上栘开目光。陈旧而徒有优雅的落魄男人身上,这十五年来始
终散发出一股霪雨霏霏的潮湿气味,那是这个男人的体臭。

  「因为我不能让你淋湿,小花。」

  低沉的嗓音像是感觉有趣似地微微颤抖。我们在伞下肩并着肩,一同走在昏
暗的并木通上。

  每次抬头望向他的脸,内心便会黯然一沉,但只要肩膀相互轻轻触碰,身体
便会径自感到喜悦:

  然而这份喜悦并非此时此刻所感受到的,彷佛是从遥远的过去所传来的一滩
怪异泡沫。再一次,两人的肩膀轻轻碰在一起。以前我个子矮小,和他站在一块
儿时,就连头顶也不及他的肩膀。转眼间,时光便飞逝而去。

  我俩犹如漫无目标的人们,始终并肩漫步着。一直以来都是如此,两人像这
样定着开始令我有种今后也仍相同的感觉……明明在今晚就要结束了。

  由于淳悟没作任何表示,我便轻声低语。,「明天要结婚,如果今天晚上感
冒就太悲惨了。」

  自己的声音比想象中更低沉而颤抖。

  「是啊。」

  「我不就得顶着一张大红脸,流着鼻水穿上结婚礼服。」

  「呵呵。」

  「……你笑什么嘛,你就只有凡事都能从中取乐的本领而已。」

  「呵!」

  「真是的,一直笑个不停,淳悟老是这样。」

  淳悟的眼睛下方泛出皱纹,再次静静地微笑。我也试着扬起嘴角,对他浅浅
地笑了笑。

  两人自此都没再说什么,只是走在雨势增强的并木通上。我毫发未湿,男子
则一身湿淋淋。

  偷来的红色雨伞以夸张的角度倾向一边,随着脚步的晃动,一路顽强地持续
守护着我。

  由于长年生活在一块儿,我和我的男人现在几乎不太交谈。大概早在六、七
年前,我便已度过充满好奇心与兴奋的纯真时期,如今只剩下纠缠而近似情爱的
感受,仿佛信仰似地坚信着此人是自己的唯一。,然而,对于既不信神佛也没有
家庭,如此一无所有的我而言,却是无论如何都需要的东西。不知从何时起,我
对他产生了一股强烈的依赖,最后终究是离不开他了。

  尽管下着雨,黄昏时刻的并木通仍挤满熙熙攘攘的人潮,我们一路上与好几
对看似恩爱的男女擦肩而过,其中有多少人能够相信,现在身旁同行的人会是自
己的唯一?来来往往的行人一定也有着他们各自的遭遇吧,在我的眼里,每个人
都看似愉快地走在雨中赶往目的地。

  终于来到我和未婚夫相约的餐厅前。为了避免我沾湿,淳悟小心翌翼翼地收
起伞,我趁这时丢下他迅速走进店内。这是一间有着耀眼白墙面的宽阔餐厅,尾
崎美郎早已独自坐在里头的餐席。

  他是我明天即将要嫁的人,矮小的他身穿精致西装的姿态,给人一种教养良
好的印象,十分地干净清爽。他看看手表并微微蹙起眉,看那模样显然是注意到
我们来迟了。随后跟上的淳悟搭着我的肩膀,以像是强忍偷笑的声音说:

  「尾崎老弟。」

  美郎拾起原本俯视手表的头望向我们,随即展开笑容说:

  「岳父!啊,太好了,我还以为你们碰上什么意外呢。」

  「小花一向不会准时赴约,你应该早就知道了吧。」

  明明淳悟自己也迟到,我不禁耸了耸肩。我一坐到美郎对面的座位上,淳悟
便以自然流畅的动作坐到我的旁边,肩膀又再次相触。我最喜欢的那股雨水气味
随之窜进鼻腔,身体又擅自为男人的气息而喜悦,我不禁皱眉并悄悄低下头去。

  「我真的很庆幸能邀请到岳父出席我们的喜宴,因为小花那边没有其它亲戚,
而我这边不管是家族或公司都有一大票人……」

  面对开口说话的美郎,淳悟百无聊赖地望向截然不同的方向,随口附和着他。

  腐野淳悟是我的养父,他在十五年前收养我并一手带大,那眶今已相当久远,
是属于时空彼端的记忆了。我们当时并不住在东京,而是住在别的城镇,直到某
一天才开始一起生活。我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因为震灾一夕之间骤失亲人,淳悟
虽然只是我的远亲,却透过繁杂的手续收养了我,正式成为我的养父。八年前,
也就是淳悟三十二岁的时候,我们搬到了东京;如今我已二十四岁,即将在明天
结婚。

  曾几何时我已长大成人,回过头才发现,快要和当年与自己相遇的养父同岁
了。腐野淳悟那时候究竟是为了什么,要大费周章地收养一名形同累赘的小学生?
我自认从小对养父的心思瞭若指掌,但长大之后却一点都不明白。随着时间推移,
过去那个年轻的淳悟就越像是个谜,仿佛沉入水匠般朦胧,一味地离我远去。对
于淳悟这个男人过去所做过的抉择,或是今后将采取的行动,我可以说是一概毫
无头绪。唯一可以确信的是,这位散发出雨水气味的养父,的的确确是我的男人。

  在美郎自然明快的带动下,我们气氛融洽地交谈着,菜肴也一一送上桌,鱼
肉与蔬菜如艺术品般精巧地盛放在白色盘子正中央。美郎笑着说:「要我一个大
男人独自抚养小女孩,我肯定做不来,而且男人又有工作在身,是自己的亲骨肉
或许还会死命苦撑……不过,我还是无法想象。」

  听见这些话,淳悟缓缓地扬起单边脸颊,看起来像是在笑,但又或许不是。
包裹在便宜黑色西装裤下的长腿,从椅子上直直地伸往地面,宛如拉长的人影。
有时候,男侍者会绊到他的脚而差点跌倒,而淳悟每次都会不禁暗自窃喜偷笑。

  「不,因为我闲着没事。」

  「……闲着没事?」

  淳悟的回答似乎超出美郎的预期,他忍不住目瞪口呆地反问。

  「闲到迷迷糊糊收养了陌生的孩子,总之当时的我无所事事。」

  「怎么可能,二十五岁的大男人不可能会无所事事吧?」

  「就是有这种人,那种生活足尾崎老弟你这种男人无法想象的,我只是二十
五岁那年闲得发慌,就只是这样而已。对吧,小花?」

  说谎,我愕然地轻耸了耸肩。淳悟之后便默不作声,只是让肩膀靠过来并目
不转睛地凝视着我的侧脸。我的身体深处再度涌现怪异的泡沫,兀自翻腾鼓噪不
已。

  他从每天忙碌的工作中抽空出席我的家长会,笨拙地为我准备小巧的便当、
替我洗衣服,看我无精打采就会慌了手脚,被闷进他原本逍遥自在的独居住处的
小小外来客折腾得晕头转向,回忆起过去那个年轻男人的脸庞,我不禁悄然一笑。
对二十五岁的青年而言,九岁的小女孩堪称恶魔。在他费尽心力将我抚育成人的
那段岁月,是他人生中最劳碌的时期吧。如果问他想不想重回那段时光,他想必
会苦笑地摇摇头。

  「我想你可能会觉得意外,不过这个人其实很温柔。以前相当勤劳,是子女
理想的监护人……

  是真的喔。」

  我语带嘲讽地喃喃说道。遥远的过去化为漆黑的波浪,与近乎仇恨的晦暗思
绪一同复苏。淳悟低下头后扬起单边脸颊窃笑,那是坏男人的笑法。他用刀子粗
鲁地切着肉,彷佛自言自语般地说道:

  「不过,这样倒是不会无聊。」

  「我想那时候一定很辛苦,但是淳悟看起来似乎满愉快的,对我更是疼爱有
加,所以我最喜欢爸爸了。」

  「当年在那座小镇上,小花是唯一和我有血缘关系的人,我也只剩下年幼的
你作伴,收养你之后更让我体认到血浓于水,所以我才会一反常态那么努力,而
且还乐此不疲。」

  「是这样啊……」

  我努力装作若无其事地听着,回答的声音却微微颤动。

  餐厅内有相当多的客人,嘈杂的人声中听不清楚彼此的声音。淳悟还是一如
往常地注意看我用餐,观察我是否全部吃完或份量够不够。他默默地用黏腻的视
线舔舐着我咀嚼食物的嘴。

  隔壁桌这时传出一阵欢笑声。

  而美郎终于切入正题,提起明天婚宴的事宜。

  「先前我在电话中拜托过您,就是关于新娘在出嫁当天将娘家流传下来的旧
物品、符合离开家门的新物品、向生活美满的人借来的物品以及蓝色物品这四样,
据说将那些穿戴在身上便能得到幸福。这些物品被称为SomethingFour,虽然不
是源自日本的习俗,可是我觉得很浪漫。」

  「……浪漫。」

  淳悟凝视着我的嘴唇,他忍住笑意用颤抖的声音回答。美郎目光闪烁地继续
说:

  「是的,您对新娘来说是一位很特别的人,所以我跟小花谈过,希望岳父能
够准备某样物品过来。很抱歉在婚礼前夕的忙乱时期提出这个请求,因为婚宴筹
备比想象中来得忙碌,也必须顾及亲属和公司方面,而小花又对细节不感兴趣。」

  「你是指SomethingOld,SomethingNew,SomethingBorrowed,SomethingBl
ue吧。」

  淳悟那自酒杯栘开的唇边浮现一抹嘲讽。从他一副心平气和的模样看来,我
十分清楚这是他态度即将丕变的前兆。当我察觉他正要说出什么不妥的话而感到
惶恐之际,美郎的手机忽然响起,于是他礼貌地离开座位,淳悟则将干薄的唇办
凑近我的耳畔。

  他的低沉嗓音听起来有不同于年轻时的些微嘶哑,并且透露出一股冷酷。

  「……SomethingOld,什么鬼东西,我是觉得很无聊啦,但是我还是有准备
好带来,就是这个。」

  他伸手探进西装口袋,不以为意地拿出某样东西随意一扔,只见一个四方形
的银色物体重重摔落餐桌,那是一台古老的小型相机。「底片还放在里面喔,小
花。」伴随着他沉声的低语,我不由地发出短促的惊呼。

  「淳悟……你居然还留着那种东西!」

  我伸出颤抖的手指轻轻碰触,教人不觉得是刚从口袋中取出来的冰凉自然地
吸上指腹。彷佛被埋在北方大地的厚雪下结冻成冰,带着一股潮湿的凉意。

  淳悟冷冷地说……「虽然不是我们的,可是我们抛下所有的一切逃走,唯有
的旧东西就这个了吧?」

  「原来的主人已经死了……」

  「我知道。」

  「………」

  淳悟凝神观察着陷入沉默的我,人类应有的表情从那双眼眸中消失,宛如无
底深洞一般。他缓缓地张开薄唇,用沙哑的声音低语……「因为杀掉了。」

  「是啊……既然如此你还带这种东西过来,是存心找我麻烦吧。」

  淳悟露出讥讽的笑容,挪挪下颚指向相机。

  「可是这相机代表我……不也代表着你吗?」

  我的手再次迟疑地伸往相机,先前所感觉到如寒冰般令人战栗的凉意已经消
失。当我一把紧握住相机时,淳悟陡然站起身,椅子发出巨大的声响,附近桌位
的客人全都望向我们这里,而我的眼眶正慢慢地渗出泪水。

  ——相机是以前死去的那名老人所有,剩下的底片应该拍下了老人生前最后
目击到的杀人犯身影。淳悟到底为什么能够如此无动于哀?经过了八年的岁月,
我好不容易才能够忘记那件恐怖的事情。

  在我失神的期间,淳悟已经默默地离开,我的泪水也在美郎讲完电话回来前
止住。我一心只想挥别长久以来那段无可挣扎的黑暗生活,在试图回复正常人生
的同时,与合适的对象结婚并掌握住真正的幸福。我不愿被不堪回首的过去禁锢,
不愿尚未绽放便告枯萎,因为我还年轻。

  我咬紧牙根,强忍住即将脱口的呜咽,然后硬逼自己堆起笑脸。

  「咦,岳父人呢?」

  「刚刚回去了,他好像很忙。」

  由于知道淳悟现在没有工作,美郎因而浮现略微不解的神情,但是他没有再
深入追究。他很清楚养父对我而言是个负担,而且美郎和淳悟的生长环境、性情
相差甚远,美郎似乎认命地将我的养父当成不能理解的人予以宽待。他尽可能地
用开朗的声音说:

  「这样啊,好可惜啊。」

  「是呀,真是可惜。」

  「我还想多听一些关于你小时候的事情呢,毕竟只有淳悟才知道。」

  我的脸逐渐蒙上阴影,过去的鲜明记忆在脑海里复苏,遽然问,胸口宛如被
巨大手掌狠狠揪住般地难受。美郎则担心地直觊着我无端陷入沉默的脸庞,然后
若无其事地改变话题。

  「对了,你拿到东西了吗?」

  「喔,你说SomethingOld?有啊,不过这是秘密。」

  「你们两人之间的秘密吗?我知道啦。那么,我们也离开吧。」

  我和美郎一同步出餐厅。待在室内时没有发觉,一定到外头才发现雨势比之
前更为猛烈,简直就是暴雨。雨水在柏油路上如河水般流动,浓沉的夜空甚至漆
黑到令人感觉不祥。那颜色与其说是天空,更像是沉潜在我的记忆深处,过往熟
悉的夜晚海面般无底的极尽黑暗。我又再次回想起刚刚在约定地点那里,不顾皮
鞋被溅湿,缓步走向我的男人。,任由雨打在自己身上,一心只将伞撑向我的淳
悟。他十五年来始终如此,看看现在也还是一样,即使外头下着倾盆大雨,先前
偷来的红伞仍好端端地留在餐厅外的伞架上。满满的深色伞堆中,唯有该处显得
鲜艳,就像有朵艳红如血的花盛开一般。那个男人是淋着雨回去的啊,从他轻率
对待自己这点看来,还算是个有可取之处的人,然而就糟糕这点来说,他从以前
便是个中高手。

  那个男人。

  我的男人。

  我的养父,同时亦是罪人。

  ——我们各自撑开自己的伞,稍微拉开距离免得两把伞相撞,接着急促地迈
开步伐。美郎一边朝出租车招手,一边愉快地喃喃自语。

  「女孩子和父亲的感觉真好。」

  「咦?」

  「我从以前就觉得女孩子和父亲之间就像是一对情人的关系,不过因为我是
男生,也不太清楚就是了。」

  在我想着要怎么回话而陷入沉默的同时,正巧一辆出租车过来,我踉呛地坐
进车内。

  「代我向岳父问好,明天见。」美郎说完挥了挥手。

  随后出租车便向前驶离。

  透过出租车的窗户,我茫然地望着因狂风暴雨而逐渐染灰的荒川河岸。不久
前还处身在银座的喧嚣之中,来到这附近却有股不像在同一个东京的寂寥感。说
到东京都足立区,是我十六岁那年和养父一同搬过来的城镇,这里的天空总是笼
罩着浅灰色,连空地的杂单也呈现暗浊的色调,随着干涩的风儿摆荡。由于紧邻
东京拘留所,可以看见该处直挺耸立的水泥墙面。

  我撑起不晓得属于谁的红伞走下出租车,公寓外扁塌阶梯的第一阶上,不知
何时出现的三根竹轮随意放在那里。此栋有着银梦庄这个如玩笑般的名字、老旧
而微倾的二层楼公寓,除了我们以外,住户就只剩下一位独居老太太及一对韩国
夫妇,其余的客房在这五年来都是空置。我且局跟鞋踢开竹轮并爬上阶梯,喀、
喀、喀……响亮的脚步声在耳边回荡。竹轮是淳悟心血来潮时准备给附近野猫吃
的,天气好的话,没多久就会不见了,但是像这种狂风暴雨,想必野猫也不会出
来活动吧。领我回去收养的淳悟,对野猫也格外温柔。我咬紧牙根将涌上心头的
怜爱之情吞回,我必须离开他了。

  在玄关前收伞的时候,我注意到门旁的双槽洗衣机正隆隆作响,这种下雨天
的晚上淳悟似乎还在洗衣服。我边叹气边打开门,并喊了一声:「……我回来了。」

  进到昏暗房间里,前方是厨房及相对的六帖大房间,里面还有一间四帖半的
房问。,那房间曾经是我们两人的寝室,现在则变成是我专用的。六帖那间的窗
户大敞,淳悟坐在窗沿上,身上穿着无袖汗衫和一件皱巴巴的裤子。由于体型削
瘦,腰际的线条给人一种不可靠的感觉。他将长腿伸放在榻榻米上,抬头仰望夜
空,细细的指尖把玩着点燃的香烟。明明下着这么大的雨,月亮仍旧露出脸来,
明亮地照耀着淳悟的侧脸。「我回来了。」

  「……反正小花在家也能见到我啊。」

  「咦?」

  「我是不清楚什么SomethingOld,但在家里就可以拿给你了不是吗?是那个
男的故意叫我去那种餐厅的吧。」

  「他是想顺便问候你啊,那个人莫名地注重礼数。」

  「不,他是个蠢蛋。」

  淳悟用嘲笑般的讨厌口吻说道。

  窗外持续传来郁闷的雨声。我侧眼一瞥,只见淳悟瞇起细长的双眼怔怔地望
向壁橱那里。那扇微脏的拉门内藏着我们的罪行,这八年来一次都没有被打开过。

  淳悟叼着香烟,边吸了一口边慢慢闭上眼睛,两只精瘦手臂上的肌肉微微抖
动。

  我捡起丢在六帖房间里的西装外套,用衣架挂在门楣上。从这里看得见里头
的四帖半房间内堆放着我的行李箱,我已经将行李全打包好了,就只等明天搬定。
发现西装上湿答答的,我于是蹙起眉头。

  「吶,你有没有感冒?」

  「我才不会因为这样就感冒了。」

  细长的手指将香烟随手一扔,闪着星火的烟蒂就这么落至窗外。

  「淳悟看起来是很强壮,但也已经不年轻了啊。」

  我极力以冰冷的语气说完,旋即转过身背对淳悟。当我将手伸向自天花板垂
下的灯绳想打开电灯时,赫然感觉到背后传来一股雨水气味。我被那股气味包围,
整个人就这么僵在原地。

  淳悟从背后抱住我,鼻子探入发中,抱我的方式就和以前相同。我身体深处
开始涌现大量泡沫,令人起鸡皮疙瘩的厌恶感愈发加深。「……那你就来温暖我
吧。」低沉的嗓音这么说着,嗯心感与晕眩让我感觉快要站不住。我已经受够这
样了,真的已经受够了……然而不知从何处……

  心底的远程冒出了疼惜,「淳悟……」我不禁低喃。只要呼喊他的名字,我
就会被俘虏。在他修长的手臂中转过身,面对着他将手掌贴上这名疲惫男人的后
颈皱纹。

  我离不开他。

  我想待在他身边。

  我非离开他不可。

  但是,我做得到吗……

  他的鼻子抵着我的额头,我缓缓地扬起脸,在漆黑之中与他视线相对。淳悟
有着一双与昔日相同的细长黑眸,在我内心的厌恶感不禁又更加深了。我不要,
我讨厌这一切,然而就是因为这股厌恶我才得以抽身;当我因此而安心的瞬间,
双唇已被掠夺,内心对这名年迈男性的情感又再度满溢。

  两人继而倒在榻杨米上,就这样一动也不懂地互拥良久。男人犹如雨水般潮
湿的体臭,此时更显浓厚。削瘦的躯体干枯而全身粗糙,再加上身材高挑,不禁
让人联想到一条无事可作只好盘绕的蛇。两人不时地相吻,当嘴唇分离后,又同
时叹出一口气。我如今对这已经没有欲望,不会再比这更进一步了。很久以前,
我曾有某段时期将这个男人的欲望当成自己的义务履行。当时我还是个孩子,淳
悟明明是大人,却像纠缠不休的公狗般烦人:水远没有结束的一刻。不过那些都
已经是过去的事,如今只残留下那股气味与唇办。

  「我究竟该怎么办才好?」

  宛如细蛇般缠绕在我身上的淳悟,倏地如此轻声低喃,「咦?」我不由地回
了一声。抬起头,意外迎上他温柔的微笑。

  「我究竟该怎么办?事到如今要离开我。」

  真的是该怎么办才好呢。

  我抱着同样的疑问注视淳悟,并且缓缓移动身体,明明不愿分开却硬将自己
从淳悟的怀中抽离。我起身打开灯,听见他在呼唤我的名字而回过头,只见淳悟
仍旧躺在地上,脸上露出平稳却又状似揶揄的奇妙表情。

  「我爱你,小花。」

  我咬紧了嘴唇。明明就没有特地主动说过那种话,却只在这样的夜晚,从这
个男人口中说出。玄关外头,洗衣机传来喀搭喀搭、喀搭喀搭的笨重声响。

  「在这世上爱你的男人只有我,而且我们之间有血缘相连,是其它男人强求
不来的。」

  「可是,就算没有男人爱我也无所谓,女人只要日子安稳就能好好活下去。」

  「……你在说谎吧。」

  他似乎打从心底不相信我的话,径自发出冷淡的笑声。

  「怎么可能有那种女人。」

  我为了逃避那阵笑声,于是打开玄关大门。在落雨纷飞中,拿起纠结的湿衣
服放进脱水槽里:我和淳悟两人的衣服及内衣裤,宛如藤蔓般牢牢缠绕一块儿。

  淳悟近三年来都没有工作。尽管之前还有上班,但彷佛长久饱受强风吹袭而
终于倒下似地,从某天开始他便再也不去公司了。我以派遣员工的身分在企业上
班,实际收入约有二十万日币左右,而因为淳悟也不浪费,纯粹只是待在家里,
两人勉强还过得去。早先十多年因为我还小,所以淳悟外出工作抚养我,现在可
以说只是默默地交换职务而已。但是,我若将他一个人留在此处,这个人以后到
底会怎么样呢……

  当我伫立在原地俯视开始脱水的洗衣机时,隔壁的大门乍然开启,那位韩国
太太走了出来,她的长发拢成一束,不悦地瞪起细长的眼睛。虽然语言不通,她
仍交互指着我和洗衣机说些什么。当我心想她可能是抱怨夜深了还这么吵时,女
人忽然气急败坏地抓住我的肩膀,我被她出乎意料的强劲力量吓到,不由地往后
退,而这时淳悟像一道飘怱的影子窜出,他一看见女人抓着我的肩膀,便反射性
地举起细瘦的手掴了女人一个耳光。那女人当场放声尖叫,淳悟则揽住我的肩膀,
轻蔑地直盯着她。淳悟能保护我的安心感和对这个人的恐惧,两方情绪如同浪潮
般袭向我。

  女人带着厌恶的表情回去屋内,淳悟也转身背对我。

  即使受到美郎的帮助、在结婚后离开这个地方,我或许也无法过得顺遂吧。
我一面想着一面取出脱完水的衣物,忍不住长叹了一口气。淳悟突然殴打邻居,
而我受到这种恶狠手法的保护,却还开心不已。我捧着两人打结的湿衣服和内衣
裤,暗自咬住下唇。

  我并不暸解何谓普通的生活,像是重视家人,或结识异性并爱上对方的感觉。
与朋友之间谈论到恋爱方面的话题,我总会配合旁人以巧妙掩饰,直到长大成人
也始终不了解一般常态。这都得归咎于我的男人吧,因为一切大概已经无法挽回
了。

  我抱着洗奸的衣物回到房间,看见淳悟正在厨房里。

  他头也不回地小声说……「刚刚只吃那一点东西,肚子饿了吧。」他的声音
听来既温柔又沉稳,彷佛什么事情都不曾发生过。咚、咚、咚,一阵熟悉的切菜
声传来。我没有回答,只是让视线离开那看似落魄却又带着一丝优雅的高挑背影。
我打开电视,电视上正播放着夜间新闻。「怎么打不开……」听见从厨房传来的
喃喃自语,我不禁心想他或许又要发作了,果不其然,随后便响起淳悟将瓶子摔
向厨房墙壁的撞击声。

  嘟嘟囔嚷的自语,以及瓶子的破碎声。

  我抱着膝盖,假装听不见地紧盯着电视,仿佛回到小时候一样。淳悟的精神
比当年更加脆弱,光是打不开瓶盖这件事,他大概就得花上一段时间去调整情绪。
因为以前的我个子矮小,这种时候便会成为淳悟的护身符,像是一个大型人偶般
被他紧紧拥在怀中。不过,最近淳悟已经不再这么做了,他渐渐习惯在情绪恢复
平稳前先拉开彼此的距离,然后转过身背对我。

  等到新闻播完,我偷偷看向厨房,淳悟则一副没事的样子继续做菜,翻炒食
物的香气逐渐弥漫开来。

  夜色深沉,两人躺进一床棉被里入睡。窗外的雨已见停歇,月色随着夜晚加
深。我被淳悟修长的手臂和双脚紧密抱住,这是最后一晚,我们之间已无情欲存
在,过去那个宛如一只幼稚公狗的淳悟早巳消失得无影踪,只剩下不见撒娇、甚
至有些寂寞的这个男性气味。耳畔传来熟悉的沉静鼻息,我试着悄声低喃,而发
出来的声音是沙哑的。

  「爸爸??」

  「……怎样?」

  应该已经睡着的淳悟缓缓睁开眼睛,细长的双眸温柔地包围着我,不带血色
的薄唇勾起调皮的微笑,眼睛下方也出现大量皱纹。「爸爸。」我再次轻喊了二
声,「到底怎么了?」他笑了出来。我的泪水滚滚落下,在棉被里紧紧抱住养父,
干燥的削瘦身躯,每处摸起来都瘪硬而粗糙。

  淳悟张开嘴巴,伸出丑陋的长舌头舔舐我的脸颊,抹去泪水。因为被淳悟如
此舔着而感觉心安,我便一直默默地哭泣着。他长长的舌头,就像一只调皮的公
狗,我不断地喊着爸爸、爸爸,最后淳悟不再响应,只是无声地来回舔着我的脸。
炙热的舌尖、唾液的味道,紧紧相拥时仍是那股孤寂的雨水气味,爸爸、爸爸。

  隔天一早天气已经放晴,锵——荒川河岸远远传来响亮的击球声。巡逻车的
鸣笛声、乌鸦的哑声啼叫,以及外国人经过公寓正下方时,那熟悉却不明白的飞
快说话声。我彷佛被那些声音摇醒,打算起身离开被窝。养父紧箍的瘦长手臂和
双脚迟迟不肯离开我的身体,一拉开他的手臂,脚就跟着缠上来。尽管瘦归瘦,
但男人的身体对我来说还满沉重的。,他接着又用脚毛磨蹭我,我顿时涌上一股
战栗而连忙想挣脱,淳悟却发出像高中生的轻快笑声,随后蓦地放松力道。我像
是全身瘫软一样站不稳,最后在榻榻米上爬着离开六帖房。一进入浴室,我便立
刻褪下所有的衣服,从浴槽中舀了一瓢隔夜冷水兜头泼下。想要好好梳洗全身,
但就算想洗干净,却因为冷水带着微温,反而让我有种更加肮脏的感觉。擦拭身
体并吹干头发后,穿上了衣服。因为今天会有专业的化妆师替我上妆,所以我几
乎是脂粉末施。回到六帖房,发现淳悟还躺在被窝里,我便选好西装、白衬衫和
领带后悬挂于门楣,接着悄声开口说道:

  「你要在十一点以前赶来喔。」

  「……谁要去啊,傻瓜。」

  这样我就会变成孤儿。」

  我玩笑般地说着,他回答的语气却冷漠得吓人。

  「你本来就是孤儿啊。」

  「……是这样说没错。」

  他从棉被中伸出干瘦的左手缓缓摆动,简直就像是有人自暴自弃地摇着残破
尸体的手臂。

  「……我会去参加,我会去的。」他发出含糊不清的回答。于是,我喀拉喀
拉地拖着放在四帖半房里的行李箱,头也不回地走出门。

  我一出门不禁心想……这简直就像个天大的谎言。外头的空气清新澄净,倾
盆大雨过后的隔日清晨,河川飘来一股浑浊的水气。这不是真的……我居然有办
法一个人从这间房间走出来。长久受囚禁于此,现在却像是去散步般轻易地就出
来了。

  喀、喀、喀、喀……高跟鞋发出响亮的声音,一阵温润的风儿像是在抚摸我
的脸颊般吹过。

  走下阶梯,昨天晚上放的竹轮仍好端端地散落在原地。一见到此状,回去吧……
我似乎听见从某处傅来这样的呼唤。回去吧……回去吧……

  我拖着行李箱,逃跑似地快步离开。几只乌鸦展翅降落在一旁的路上,并发
出刺耳的鸣叫声,柏油路上不吉利地拉长了几道乌鸦的小小黑影。温湿的风又再
度吹起,在烈阳高照之下,我不禁感到些微发晕。

  我坐上出租车,前往举行婚礼的明治纪念馆,沿路缓缓行经原宿车站前。现
在是周末上午,一大群各自打扮时髦的青少年穿梭而过。我回想起刚搬来东京时,
曾经和朋友一起到这条街上买东西。在遥远的过去,我也有身为高中生的时光。
出租车开过热闹喧哗的车站前,来到了明治纪念馆。因为我已经迟到,在没有心
理准备下急急忙忙地开始梳妆换衣。在结婚典礼当天,孑然一身前来的新娘似乎
很少见,已经被不少人这么问起:「您一个人来吗?」

  「家人晚一点就到。」

  「……晚一点是吗?」

  「嗯……」

  我在回答的时候,一时之间搞不清楚自己是在等待养父、我的男人,抑或是
那个奇诡怪异的不明生物。我换上了白无垢,起身时因头顶的重量而感觉一阵晕
眩,于是有人从两旁搀扶着我,摇摇晃晃地前往休息室。美郎与其亲属已经全都
到场,美郎注意到我发青的脸色,于是带着笑容走到了我身边。

  「紧张吗?」

  「思,是啊。」

  「呃,淳悟先生呢?」

  「他没有跟我一起过来,不过我出门前有提醒他要在十一点前到。」

  美郎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于是我抬头望向挂在墙壁上的大圆钟,原来不知
不觉已经超过十一点了。

  此时响起一阵轻咳。

  声音来自美郎的父亲,他是一位发丝斑白、年纪相当于我和美郎双亲的男性。
体格健壮,威严持重,营养充分的每吋皮肤显得光滑通透。他在美郎任职的企业
母公司担任要职,五十多岁正值事业巅峰,身旁年纪相近的美郎母亲也是一位气
质高雅的女性。

  即使超过了举办神前式的十一点三十分,淳悟依然没有现身,我只是坐在椅
子上神情茫然地等待爸爸。美郎的父亲站起身,到场内角落和儿子不知在小声商
量些什么。过了半晌,两人略显犹豫地同时望向我,父子俩表情和举止的相似程
度令人不禁要屏息。我忍不住露出虚弱的笑容,啊,这两个人真的是父子,血缘
相系的人果然极为相似。

  我蓦然想起在遥远的从前,消失于怒海彼端的双亲与兄妹,胸口因而感觉一
阵闷痛:心情顿时变得非常糟。我很少想起那些人的事,因为这么久的时间以来,
对我来说,我的家人就只有淳悟一个。

  美郎定了过来,语带歉意地小声说道……「小花,不好意思,已经没办法再
等下去了,能不能先开始呢?」

  「咦?可是、可是……爸爸还没有来。」

  我吓了一跳并惊慌地回答,美郎见状便以为难的表情望向父亲,美郎的父亲
则摇了摇头。由于婚礼的费用全由对方支付,「可是,我……」我反对的声音自
然也就渐渐小了下来。

  「我们接着还有其它安排,让别人等太久就不好了。」

  「可是……」

  美郎的亲属及会场的人们不发一语地望着我们交谈。我从小总是提醒自己要
随时保持冷静,尽量不要去惹人注目,然而却偏偏在这时相当地不安,不知道究
竟该怎么办才好。在感觉到周围宾客像是赞成美郎的气氛,我慌了手脚,发出连
自己也意想不到的尖锐叫声「淳悟没来我就不结婚!」

  「小花……」

  「因为爸爸没有来呀!我哪里、哪里都不能去……」

  我的叫声显得很不成熟,简直有如一名国小女童,散发出古怪的幼稚。从休
息室的四面八方投来一道道责备的目光,让我更加彷徨无助,脑中也一片空白。
即使会让细心涂抹的红艳唇膏花掉,我仍然紧咬住嘴唇。身体明明已是大人,我
却像是迷路的孩子般,连自己在这里做什么也分不清楚了。只是想赶快回家,想
回到爸爸身旁。

  正当美郎欲开口说服我之际,美郎的母亲轻轻拍了他的肩膀。

  「美郎,我们再等一会儿吧,毕竟只有我们这边的亲属在场也实在不好。这
样可以吧,小花,你就放轻松一点。」

  我双唇颤抖地抬眼揪着美郎和他母亲,然后点了点头。回头望向美郎的父亲,
他用手帕擦拭额头上的汗水,慨然点头应予。

  接着又过了几分钟,美郎的父亲坐在椅子上开始不耐烦地抖动膝盖的这时,
大门安静地缓慢开启。定廊上鲜红的地毯映入我低垂的视线中,看见了穿着一双
旧皮鞋的男性双脚,我顶着头上的重量,紧张惶恐地抬起头。

  淳悟冷淡地站在该处,胡须末刮,头发也凌乱地垂散至肩头,身上同样穿着
昨晚那套黑色廉价西装;尽管西装微皱,唯有衬衫像从送洗处拿回来般莫名地笔
挺。我已经好久没有见到他打领带的模样,浑身散发出许久末穿上正式服装的人
所特有的异常逸遢气息。近来日渐消瘦的修长双脚,不经意地隐没于西装之下。

  「岳父……」美郎喃喃念道。淳悟兴致索然地说……「咦,迟到了啊?」

  「不、是的,但您不用放在心上。」

  淳悟看见我身穿白无垢的模样,遂而扬起单边脸颊苦笑。工作人员急忙赶来,
边呼喊:「新郎、新娘」,边看向我们并露出一脸不解的神色,来回打量着淳悟
和美郎。「我是父亲。」淳悟一脸无趣地表示,「……啊。」工作人员不禁如此
轻呼出声。

  我们和美郎的亲属一同步行在走廊上,我偷偷看向那位应该已经见多了形形
色色男女的女性工作人员,对方也正偷瞄着我。剎那间,她对我微微露出一抹狡
诈笑容,或许我也正以同样的表情回望着她。那个人似乎也察觉到了这一点。美
郎和家人们在走廊上快步前进,慢慢拉开了和我们的距离。我身旁只剩下双手插
在裤袋里的淳悟,他配合我的步伐走着,犹如我小时候那样,一双长脚无用武之
地,只是放慢速度行走。

  走着走着,内心彷佛渐渐回到孩童时期。我和养父就像这样被世间遗弃,至
今始终是两人单独并肩走来。从我九岁一直到二十四岁的今天,从未改变。如今
定在这条铺有红地毯的走廊上,也只有我们两人彷佛快被时间的洪流抛下。此时
美郎转过身,不时地瞄着手表等我们跟上。

  「小花。」淳悟忽然小声地喊我。

  「怎么了?」

  「小花。」

  「怎么样啦?」

  「……小花。」

  「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我会来的。」

  「……」

  「我尽量不做出让你伤心难过的事情。你想想看,我不是一向如此吗?」

  尽量啊,我在口中重复着这句话,喉咙也开始感觉干渴,这个人果然还是老
样子。内心感觉哑然的同时,一股不想离开爸爸身边的心情涌上,宛如不祥的乌
云般弥漫开来。从令人怀念的九岁那年盛夏开始,那股感觉就像是寄宿在我体内
的丑陋病原细菌,永无治愈之日。纵使我想逃,那股感觉从未在内心的任何角落
消失过。

  有道风突然自走廊上吹来,明明现在身处室内,不可能会有风吹动的。那是
一道虚幻之风,从遥远的过去将记忆带来。过去一幕幕的灰暗光景,窜进我因为
不安而颤抖的胸口。

  幸福的每一天、两人共度的许多秘密时光、在窗外晨霭中闪闪发亮的银色相
机,以及老人那张皱纹横生,因悲伤而扭曲的脸庞。

  那起事件的记忆陡然间再次被唤醒,我不由地发出不成声的悲鸣。一动也不
动地倒在厨房地板的男人躯体、一双瞪大的眼睛、窗外传来的蝉鸣声,还有养父
呆站在原地的阴沉侧脸。夕阳光线让人感觉刺眼,而男人所流出的血液散发出一
股陈年铁锈的腥臭。外头开始降起雨,我们互相紧拥对方,两人陷溺在蔓延如夜
海般广大的罪恶感中。不愿再次忆起,然而记忆却恍如昨日般鲜明地在脑海中复
苏。

  那道虚幻之风持续吹拂,我踏着蹒跚的脚步前进,就要来到鲜红走廊的尽头。

  淳悟贴近我的耳畔低语,嗓音阴窒而闷沉。

  「好长一段呢,小花,比想象中还要来得漫长。」

  「嗯……」

  「我们一起逃到了这么远的地方,在那之后已经过了八年啊……」

  我脚步踉呛,彷佛随时会被风吹倒一般。

  忐忑地抬起头,淳悟的侧脸宛如那年夏天的夕阳,蒙上了悒郁的阴影。他以
低沉的声音抛下一句话:

  「你就忘了我吧。」

  「你在说什么啊,淳悟,我才不会忘了你……」

  我感到不安,双脚也不听使唤。我站在原地不动以免自己摔倒,淳悟低俯下
身,像从前那样将自己的鼻子压上我的鼻子,宛如一只大型动物在嬉闹。我的内
心又径自回到了孩童时期,忍不住轻喊了一声:「爸爸。」「怎么了,小花?」
他回答的声音相当温柔。养父的声音与气味包围着我,身体因为喜悦而开始颤抖。
倘若现在时间能够静止该有多好,我真的哪里都不想去了,为什么时问不静止下
来啊?

  我再次拖着缓慢的脚步往前行,终于到了走廊尽头。

  好不容易要开始举行神前式,淳悟和美郎的父亲并排在一起,完全看不出是
新娘的父亲,反而像是站在壮年男子身旁的不肖儿子。这两名可以明显看出在社
会上成败地位的男性,让他们站在一起甚至会让人感觉残酷。美郎的父亲充满着
身为社会中坚份子的自负,不仅身材结实,皮肤色泽也好得出奇。站在一旁的淳
悟明显就是一副佣懒无力的邋遢德性,在众人面前丢尽颜面,他是我唯一的亲人,
我却暗暗为那独自一人的颓废而失神,我的男人果然落魄而美丽。场内开始奏起
雅乐,我们进行三二九度交杯酒仪式并交换戒指。因为我几乎将所有事宜,甚至
连婚宴都交由新郎处理,所以不清楚一切该怎么进行,偏偏视线却又直望向淳悟。
每当被美郎小声提醒,只会机械化地慌忙照做。

  神前式结束后便举行婚宴,宾客几乎全是美郎的亲属和公司的人,以及学生
时期的朋友等等。我这边除了养父,还有短大和职场上认识的几位友人。美郎任
职的企业颇负盛名,我一邀请朋友,她们便抱着说不定会有美好邂逅的心情,欣
喜地前来参加,于是就凑成了一桌华丽耀眼的新娘友人。这一桌仿佛是个五彩缤
纷的玩具箱,将寂寥隐没于其中。

  我从等待淳悟时发出尖叫声那刻开始,脑中一直处于恍惚状态。欢闹声听来
相隔遥远,我光是微笑坐在那里便已耗尽心力。中途到了换礼服时间离开会场,
当我为了更换礼服而褪下和服、重新上妆之时,这才突然回过神。眼泪不知为何
就像是溃堤股一发不可收拾,整张脸都哭花了,无论怎么用手帕反复按着双眼,
依然止不住泪水。工作人员见状大惊失色,为了安抚我想将新郎找来,却被我哭
着制止。我焦急地心想,绝对不要让他看见这么难看的模样。工作人员询问要不
要找朋友过来,我依旧摇头,坐在镜子前像个孩子般啜泣。工作人员最后只好硬
拉着养父将他带过来,门扇安静地打开,在淳悟闲散走进来的瞬间,我的眼泪戛
然而止。

  一个包裹在黑色西装下的削瘦身体。

  我透过镜子悄悄地仰望他,只见淳悟举起一只手向我示意,然后随便地靠着
墙面低下头。嘴上叼若细瘦手指所夹的香烟,再以廉价打火机点燃,彷佛叹息般
地缓缓吐了一口烟之后,怱而看向我。「你在哭什么?」

  我感觉难为情,只是默默地回以笑容。淳悟见状于是苦笑说:

  「你小时候不是很少哭吗?总是闷不吭声地忍耐着。」

  「爸爸,我结婚的话,死掉就不能和爸爸葬在同个坟里吧?我们化为白骨之
后就得分离了。」

  「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淳悟笑了出来,宛如回到过去那个毫无阴霾的开朗笑声。他的眼下堆起皱纹,
僵硬的表情变得柔和、温暖而放松。

  「反正我们有血缘关系,又有什么关系,别放意。」

  「我不想和爸爸分开,可是却又不得不离开,只要活在世上就得面对。」

  「那是当然的啊,我一开始就很清楚你以后会嫁到别的地方去。小花,所谓
的亲子啊……」

  淳悟用嘴角衔若香烟,细聋呢喃着。温暖笑容的余韵仍残留在他的侧脸上,
然而那双眼睛却已不同于往昔,留下岁月的痕迹,变得混浊黯淡。

  「亲子就是总有一天会分离的。」

  「为什么,我们又不是动物。」

  「不,是动物……我和你……」

  「才不是你说的那样……」

  我拭去泪水并擤擤鼻子,抱歉地表示自己已经没事,再次请发型师过来。淳
悟像是感觉滑稽似地笑着,透过镜子一直观察着我们。我重新梳拢头发,然后换
上礼服。

  礼服是我精心挑选出的一套自腰部蓬展开来、后背镂空的公主线高腰款式,
我也相当喜爱戴在头上的银制发冠,以及在开敞胸前闪耀的珠宝。褪下和服后仅
剩内衣裤,在束紧腰线的同时穿上紧身的礼服。抬起头透过镜子瞄了一眼,只见
淳悟正以细瘦的手指把玩着香烟,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他那双瞇细的眼睛带着
呵护般的温柔,令我无法继续直视,因而移开了视线。

  工作人员没有对淳悟做出任何表示,彷佛谁也不存在似的继续替我换礼服,
一旦我渗出泪水,便默默地替我擦拭脸颊。我倾耳注意养父从身后所传来的声音,
喀沙、喀沙、喀沙……光是站在那里就可以听到干硬的声响。养父只要一笑,眼
下便会泛起皱纹。他不发声响地走近我,丑陋衰老的气息伴随而来。总是派不上
用场的一双长脚、雨水的气味、冷淡的声音、悲惨的日子,即使受到岁月摧残依
然不减的莫名优雅,还有爸爸身上的强烈气息。这十五年来两人相依为命,在后
半的八年沦为躲藏的罪人,喀沙、喀沙、喀沙……那是我们之间的羁绊所发出的
声音。

  换好一袭雪白的结婚礼服,我手持捧花站了起来,淳悟粗鲁地将香烟捻熄。

  他忽然间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俯视着我。

  「你啊,真的要离开了吧。」

  「爸爸真是的,现在还说这些。」

  我虚弱地笑着。淳悟沉吟了一会儿,继而喃喃抛出一句话。

  「……哼,你要去哪就去哪吧。」

  「嗯!」

  我大声回应,正欲从低着头的淳悟旁边经过,因为手腕猛然被紧紧抓住而停
下脚步。当我意识到时,已经又身在淳悟硬梆梆的怀里。每个人都对这一幕视若
无睹,「时间差不多了……」打开房门走进来的女性引领人员同样将话吞了回去,
不发一语地等着我们。

  淳悟在我的耳畔轻语,我因为那句话而十分开心,并且以雀跃的声音回答:
「爸爸,这是当然的啊……」宛如嘲讽般的低哑嗓音,震动着我的耳垂。

  「我们会一直奔逃,无论是在一起或分开都不会改变。今后,我们两人也将
继续逃下去……」

  我也以颤抖的声音呢喃:

  「嗯……没错,为了生存所以要逃……」

  「是啊……」

  片刻过后,我们依依不舍地慢慢分开。我握紧捧花,浑身发抖地步出走廊,
背后又再度传来淳悟点燃香烟的微弱声响。

  婚宴顺利地进行,我们依序将蜡烛点燃并合切蛋糕。轮到新郎与新娘的友人
上台致词,全场响起平稳的掌声。终于,用餐时间也即将接近尾声,新郎新娘的
双亲站在墙边一字排开,「咦,那是小花的爸爸吗?好年轻喔。」朋友之间窸窸
窣窣的谈话声传进我的耳里,一股骄傲之情顿时油然而生,我总是因为对这个人
的藐视、骄傲、怜爱、怨恨而忙乱打转。在新郎父亲致词期间,淳悟将重心移到
单脚上,以茫然的神情看向完全相反的方向,一副叛逆且上了年纪的不良少年站
姿。我发现比起致词的男人,每位客人似乎更在意淳悟的奇妙存在感而频频看若
他。

  新郎父亲的致词大致是在表明,会温柔守护两位年轻人离家自立,今后也请
各位多多关照指教。我低着头愣愣地听着致词,内容听起来太过正常,彷佛是从
一个普通世界传来的声音,我明明曾如此强烈渴望成为那个世界的一份子,现在
却觉得像是离自己相当遥远的淡薄幻想。

  接着最后,新娘将朗诵写给父亲的信,这是美郎所提出的建议。我和美郎一
起踩着沉重的步伐,来到淳悟的面前。

  我倏地冷静下来,方才仿佛回到孩童般不安定的情绪顿时一扫而空,自信宛
如涨潮般逐渐充满体内。

  淳悟交迭起他那细长的手臂,摆出讥笑似的姿势看着我。别闹了,他以彷佛
这么说的表情暗暗窃笑。

  看见那张脸庞,我的手已经不再颤抖。我慢慢地打开信纸,开始读信。

  「我在……」

  我有点被自己经由麦克风传出的声音吓到,如同在暗夜中哭泣的声音,渗出
的同时亦扩散王全场。美郎为了打气而牵起我的手,轻轻地拍打手背。我看着淳
悟,他依然一脸「你别闹了」的表情。我看见那个表情莫名地觉得可笑,于是轻
吸了一口气继续读下去。

  「我在……九岁的时候失去了家人。」

  这句话在朋友那桌引起了一阵小骚动,我听见好几个娇柔的嗓音说「我从来
都不知道」。没错,虽然我的朋友不少,但我从不对他人敞开心防,极力避免谈
到自己的事情。始终刻意不引人注目,只是带着笑容,扮演聆听对方说话的角色
生活王今。

  「那是一九九三年夏天的事。」

  我觉得无所谓,因为我有爸爸,不需要其它人。

  「我遭逢震灾,失去了双亲、哥哥及妹妹,一切都发生得很突然。」

  身体逐渐腐败的恶心臭味又再次回到鼻腔内,那是来自家人的味道……会场
一片沉寂,唯有强烈的灯光投射在我身上。

  「原本是该由亲戚收留我,但当时正处泡沫经济崩坏后,家家户户都相当艰
苦的时期。可是,却有一位亲戚愿意收留我,从此以后我便和养父两人相依为命。
刚认识养父那年,他和现在的我年纪差不多,才二十五岁,或许本来有结婚的计
划,但最后依然孤家寡人一手拉拔我长大。试着去了解年幼孤独的我,并打从心
底接纳我的人只有爸爸,生活总是以我为优先考虑。如果能以自己的方式回报他
的那份温柔,将是我身为女儿最大的喜悦。现在他是我真正唯一的家人,离开父
亲出嫁让我相当寂寞。

  这十五年来像是永远,却又像是一眨眼的时光,谢……」

  无论是奇迹般的美好瞬间、教人只能撇开目光的丑陋作为、自以为正确的行
动或草率做出的决定,这一切都只属于我们父女。然而,那些将变成停滞不前的
过去。

  因为我即将抛下一切。

  「谢……谢……」

  感谢说到一半,发现这个词不适合用在我们身上后,又将话咽了回去。我大
大地吸了一口气,彷佛叹息般轻声说道:

  「再见……」

  我低下头,全场响起如雷的掌声。我微微拾起头,淳悟依旧是一脸「别闹了」
的表情,我看着那副表情觉得滑稽,不禁轻笑出声。淳悟也猛然仰身大笑,一派
轻松地单手接过我战战兢兢递给他的花束。

  当我将系着粉红色缎带的花束递给他时,淳悟突然看起来苍老许多。皮肤干
燥,身体更加消瘦,身高顿时矮了一截。落魄而优雅的气息如同云开雾散般消失
无踪,仿佛是他让自己从男人转化成老头子。我寻找着原本应该在花束另一端的
我的男人,爸爸却先迅速移开目光。掌声变得更加热烈,喀沙、喀沙、喀沙……
我似乎又远远听见踩踏枯叶所发出的声音。

  爸爸?

  婚宴过后,我们一行人去到餐厅继续第二场聚会,少掉老年人只剩年轻人的
空间,气氛顿时热络了起来。我换上轻便礼服和美郎一同出席,朋友们发出欢呼
声迎接我们。新郎的朋友个个满带有良奸的自信,是一群气质和美郎相似几近无
可分辨的男上们。,而我的姊妹淘则都顶着一头华美卷发,身穿淡色洋装或礼服,
手上拿着名牌包,举凡饰品到鞋子丝毫不马虎,彷佛从服装杂志定出来的一群人,
总之就是和我差不多的女孩子们。他们无论谁和谁站在一起,很快便自然地融洽
相处,总之就是气质登对的年轻男女。在昏暗的灯光下,男侍者端了饮料过来。
在场唯一不年轻的就只有那位男侍者,那名和养父年纪相当的男子,以敏捷利落
的动作在大厅内穿梭。当他一声不响地经过我身旁时,背脊顿时窜起一阵寒意。
那是一股不祥之气,仿佛在说:「小姑娘啊,别高兴得太早。二识我不禁胆怯不
已。我因为害怕而堆起笑容,以平静的微笑和定过来租顺我的朋友们欢谈。我必
须开开心心地抛开一切。

  「你们蜜月旅行要去哪里?」

  「好像是斐济。」

  听见我的回答,朋友顿时哈哈大笑。

  「什么好像,小花,不是你自己挑的吗?」

  「不是,是美郎说想要去。」

  「……这么说来,婚宴还有这问餐厅都是尾崎先生挑的呢。真奇怪,一般来
说不是相反吗?若是我的话就会有一大堆要求,因为是自己一生难得的婚礼呀。」

  我淡淡地笑了笑,那种笑法神似养父只扬起单边脸颊时,冰冷而带着讽刺的
笑容,我因而慌忙低下头。陡然感觉到理应不在此处的养父气息,不禁打了个冷
颤。朋友则讶异地探头看着我。

  「小花,怎么了?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

  「不,没事。」

  我到底为什么没有做出任何要求??我一边想着一边对朋友微微笑。

  明明在养父百般呵护下,如同一朵花捧在手心般养育,我却很难将自己看为
重要地活下去。

  很快就想一把推开自己,不顾自己的死活。,无论是自己的身体、内心或是
命运,我一直觉得即使随意糟蹋也无所谓。脆弱的时候,甚至会觉得死掉也不是
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明明结婚了,内心某处却是自暴自弃的。我羡慕美郎稳定的
生活方式。渴望效仿他的开朗想法和轻视他在平凡安稳的养育下所拥有的幸福,
这两种思绪同时存在于我心里。

  「小花……原来你没有妈妈,我一直都不晓得。我以前不是常向你说自己妈
妈的事情吗?说我们的感情很要好什么的。虽然小花总是微笑地听我说,现在总
觉得很不好意思。」

  「没有那回事,你们母女俩的感情真好,我听得很开心呢。」

  「不过,我也很羡慕你有一位那么年轻的爸爸。我家的爸爸根本是个老头子
了,高中时我们父女俩走在一起,甚至被人说看起来是在援助交际呢,从此以后
我就再也不跟爸爸出门了,只会和妈妈一起。」

  「我能够体会。」

  「虽然爸爸超沮丧的,但我在家里还是跟他很奸喔。所以,刚刚我觉得你有
那么年轻的爸爸直(好,只是……只是……」

  朋友低下头,为了该不该开口而考虑了一会儿,接着她抬起头正视着我的脸,
尽管踌躇,却还是以明确的语气表示……「小花的爸爸好像有些可怕呢?」

  「……呵呵。」

  我不由地轻笑出声。

  美郎走近我的座位,向我的朋友亲切问好。「在聊什么?」由于他这么问,
我一开口回答……「……淳悟。」,只见美郎的神色微微一沉。

  「啊,尾崎先生,你是在吃醋吧?因为小花和爸爸之问有很紧密的连结。」

  「……我不会吃醋,我们家人之间的感情也很好,小花,你会吃醋吗?」

  「完全不会。」

  「看吧。」

  美郎开心地笑着,此时侍者静静地经过我们身旁,随之飘来一股大人的呛鼻
气味,盛年不再的男人身上散发着暴力性的颓废。餐厅内人声逐渐鼎沸,甚至到
了彼此听不见对方声音的地步。

  我邀请的朋友是花时间慎重挑选出来的女性,即使在场有众多条件良好的单
身男性,她们也不会俗气地焦急寻找对象,个个都以冷静如薄绸般的演技淡淡应
对。我从提包里拿出淳悟交给我的那台相机,SomethingOld……底片依旧留在剩
下三张可照的状态。因为相机已经十分老旧,我心想不晓得还能不能照,一时兴
起便将镜头对准餐厅按下了快门,喀擦一声,闪光灯亮起,我惊讶地一跃而起,
仰着身子发出和养父一样的干涩笑声。

  这台相机还能拍照,即使持有人早已死去,即使已经过了八年。

  之后我再度环顾餐厅,每位耀眼的年轻男女看起来都十分登对。在我和美郎
去蜜月旅行的期间,如果他们私下有连络的话,说不定又会诞生像我们这样的情
侣。我将相机收回提包内,暗自希望所有人都能像我和美郎一样顺利就奸了。此
时我的背脊倏地发凉,又是那位侍者从我的身旁经过。别高兴得太早……我低下
头想要忽略那股气息。

  已经不要紧了,我现在很冷静,不用再担心会突然问像是孩子般陷入不安。
不要紧,那个不再年轻的可怕男人、那股湿润的温柔,已经再也抓不住我了。我
要远离过去,将一切全都忘记,我能够顺利做到的。

  在逐渐增强的吵杂声中,我加深了脸上紧绷的笑容。

  隔天一早,我们前往成田机场,就这么开始了蜜月旅行。虽然提议去斐济的
人是美郎,但其实我也满心期待。飞机抵达遥远的南太平洋上空,碧绿的海洋仿
佛是染成鲜艳色彩的鹅绒布般无边无际地延展开来。沿海而建的小木屋以鲜花与
巧克力精心布置成华丽的蜜月套房。美郎欣喜雀跃地逐一检视并发出赞叹,我则
倚靠在小木屋墙边,一一微笑响应美郎的话语。

  好累人。

  终于,燃烧般的火红夕阳渐渐没入南太平洋前所未见的清晰水平线。南方的
海洋甚至连气味闻起来都不一样,干爽澄净,连海水的香气也带着甘甜。我坐在
沙发上,失神地眺望闪耀绚烂光彩的夕阳,此时美郎坐到一旁看着我。

  「怎么了?」

  「没事,要放轻松享受喔。」

  「是啊……我会放松到忘我的。」

  「今后后也请多多指教,小花。」

  「……嗯。」

  坐在同张沙发上的我和美郎之间隔着不小的距离,尽管大人坐不下,但这拉
开的空间足以容纳下一名孩子。美郎以平静的表情眺望着海面。

  因为是这个人才让我决定结婚的。

  像他这种男人不会有让人感觉绝望的纠缠,也不会带来窒息的压迫感,我或
许可以从中找出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甚至是重生。我对他不带一丝不祥之气的
年轻生命感到安心。可以的话,我想变成一个正常人,不是慢慢年华老去、逐渐
变成没用的人,而是好好建立一个家庭,生儿育女,孕育未来:换言之,我想要
生活方式转为平凡而积极。这么一来,也可以重新涂改我那沉重的过去,以那样
的方式让自己的生命延续下去。然而,像现在这样呆坐在如此灿烂明亮的地方,
在我自己的那一部分!从未见过也从未曾碰触过的灵魂某处,正悠悠地死去,我
甚王可以感觉其在颤抖的同时急速腐化。

  我望着碧绿色的海面回忆超过去。

  过去那面海,和眼前的海是截然不同的颜色。

  (我不会忘记的……)再一次,来自过去的风吹起。从遥远的从前传来的寂
寞声音,乘着风在我耳里复苏。

  (我不会忘记的,小花,那件事我不会忘记的——)惨死在冬天大海中的那
名老人,他悲痛的喊叫聋随风吹进我的内心深处。我顿时感到不安,手掌按住耳
朵不去听。

  (你不明白,你!——)那个声音不知为何透露着温柔,我彷佛是被干瘪的
手掌轻柔抚着背般,有一股不可思议的温暖满溢。

  (你现在仍旧是个孩子啊——)早在很久以前被我抛弃的那片雪白冰寒大地
的幻影,以一股惊人的重量压上心坎,令我不住打哆嗦。

  真的想要重生吗?没有想要变得幸福吗?即使是长大成人的现在,仍然一点
都不了解自己的想法,一日勉强自己去思考,脑袋便会白茫一片,身体也连带变
得疲倦。我睁开和养父甚为相似的细长双眼,瞪祝着近在咫尺的海面。南国的大
海和记忆中那夜空般漆黑的海洋不同,波光粼粼炫目而耀眼,海浪声和潮水气味
也显得芬芳。我屏息凝望,来自过去的风,终究像足被闪耀着碧绿色光芒的香甜
波浪卷走般消失远去。

  即便是和养父分开,我的心底仍然不断涌现那股乌黑的憎恨。今后到底会有
谁愿意为我夺走体内满满的恨意呢……没有任何回答的声音,只有潋机海浪打上
岸又退回。

  之后无论是游玩观光或是待在小木屋时,美郎都相当愉快,我们过着恬静的
时光。曾一度因为要打电话给父亲而有些紧张,但挂上电话之后,我们再度开心
地讨论起隔天的行程,时间的流逝也格外缓慢。

  ——在这小木屋住了四晚后,我们踏上返家的旅程。最后一天我又坐在同张
沙发上眺望海面,来自过去的那道风已经不再吹起,也没再听见老人诡异又悲伤
的声音。眼见观光胜地的海面闪耀着缤纷色彩,我既不害伯也不受吸引,连一丁
点都没有。

  美郎一径地收拾着行李,整理房间。

  「说到南太平洋……」

  我眺望着碧绿色的耀眼海面喃喃自语。「什么?」美郎转过头来。

  「南太平洋被世人喻为这个世上的乐园,景色的确是美丽又令人赞赏……」

  「嗯。」

  「可是,我总觉得这片海看起来很愚昧。」

  「咦?」

  不知不觉中,我又像淳悟那样扬起单边脸颊,露出带有嘲讽的笑容。美郎不
可思议地反问:

  「……小花,你是将这边的海和哪里的比较?」

  原本想要开口回答,随即又作罢。我从手提包里拿出那台相机,像作为回答
似地拍下这幕太过绚烂的景色。

  脑海中浮现的,是小时候每天所看见有着蓝黑色光芒的大海。那片大海彷佛
是拥有意识的庞大黑色怪物将我吞噬,送我回我的男人身旁。那片海,有着令人
怀念的幽暗朦胧夜景。虽然我已经好几年没有回去,然而将我们紧紧相连的大海、
冰寒的大地,也将永远长存于该处吧。自始王终都在,从今以后也会一直存在。
海面上,灰色的海浪亦不断翻涌起伏着吧。

  我已经不会再回头,不再回想过往的事情,不会再被束缚。我重复地如此告
诉自己并站起身,拿好行李箱。

  在美郎老家附近的目白,我们租了一间全新的三房公寓做为新居,里头有着
宽敞的饭厅与寝室,以及各自的单人房。墙壁洁白光亮,家具与家电用品如同摆
设于样品屋内的东西,全是品味高雅的上等家具。一打开窗户,外头林木绿意随
风沙沙摇荡。

  美郎回国隔天便开始忙于公事,我则因为已辞去工作,待在家里不是下厨就
是计划邀请朋友参加家庭派对。

  这一天,我的手机收到奇怪的留言。是一名和我没有交集、自称银梦庄房东
的男子所留的言。无论是支付房租,或是商量修缮事宜,房东从以前就都是找养
父处理。

  「腐野先生还有一部分尚未处理的行李,所以我就拨打了他留在联络栏的这
支电话,我会再次联络你。」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于是又重听了好几次那通留言。我回拨来电显示上的号
码,但是没有人接听。养父自从辞掉工作后就没再使用手机了,公寓也没有市内
电话,我没办法只奸拨打某个号码。我是第一次拨打这号码,号码的主人是一位
年纪超过三十五岁、名为小町的女性,她是我多年前的旧识,也是我尽可能不想
见到的人。

  拨是拨通了,却没有人接听电话。无可奈何之下,我只好略施脂粉,换好衣
服出门。此刻正值黄昏时分,我从目白的车站搭山手线,再于上野站换车,内心
越来越是沉重。

  我侧眼望着荒川混浊的水流,快步走在从十六岁开始便已相当熟悉的那条必
经之路。脑海中,浮现出养父两手提着超商购物袋的削瘦背影。即便买了再多的
东西,那个人总是不会让我帮忙拿。晚间,两人漫无目的地散步,我一边想着好
像会有鬼怪出现一边在河岸四处走动,抬头一看,天空中出现了淡淡星光。这是
我高中时候的事了。接着,我想起以前下班快步走回家时,看见叼着香烟坐在长
椅上的养父,他露出疲惫不堪的空洞侧脸,茫茫然地仰望天际。淳悟,我喊了一
声便跑上前。

  越是接近这个地方越贴近回忆,我开始害怕地想着,要再次见到养父了。内
心因为不安而躁动,尽管感觉沉重,脚步却不知为何渐渐加快。一抵达银梦庄,
曾经作为我们住处的门微微敞开。我毅然决然爬上阶梯,高跟鞋发出响亮的声音,
喀、喀、喀、喀……我站在门前忐忑不安地握住门把。

  一口气打开房门。

  夕阳余晖自六帖房里打开的窗户照射而来,刺眼得数人眼前一片昏花,在我
眨眼的剎那间,整个人呆立在原地,我发现窗帘已经不见了。缓缓脱下鞋后,我
走进屋内。

  桌子不见,冰箱、餐具柜、老旧衣橱,一切的一切都消失了。房间如所述般
已变成空壳,只有原先摆着衣橱的该处榻榻米颜色很新,题不出住在里面的人才
刚离开不久。

  我看向厨房,空无一物的流理台安静地摆着一束花,我还心想这束花的颜色
怎么那么枯黄,却发现无论是花朵、叶子、或是根茎都已腐烂,唯有粉红色的缎
带沐浴在落日下鲜明闪动。我一走近流理台,便闻到该处弥漫着具草腥味的浓厚
臭味。我曾经看过那条缎带,是我在婚宴最后递给养父的花束。花茎和叶子腐烂
得不成样,绿色与褐色交混,花办也褪去色泽凋零枯萎。带有草腥味,如同泥泞
般的腐臭逐渐浓烈。这是家人的味道……忽然问,我想起递出这束花时,养父那
突然问整个人干枯,莫名地像是变了一个人的姿态。腐烂花朵发出的沉窒臭味令
我难以忍受,整个脑袋感觉微微闷痛。

  我远远就听见快步爬上阶梯的脚步声,接着注意到有人出现在玄关。

  「腐野花小姐?」

  是一名女人的声音,低沉而微微颇抖。那是曾经听过的声音,我回过头瞪向
女人。

  她比最后一次见到时更加臃肿。玄关前站着一位体型庞大到令人觉得无法定
进门的壮硕中年女性,过去那双圆溜溜的杏眼被囤积的赘肉挤压,细得只剩一条
线。脸颊红润,毛孔粗大,一头烫着过时发尾小卷的长发披散在背后,身上穿着
朴素的黑裙及黑鞋。

  「……小町小姐。」

  我开口喊道。

  她是我久别多年的旧识,是唯一知道我和养父逃到东京前的事情的人。我从
小时候就很讨厌这位阿姨,对方也很讨厌我,明明身为大人却不会隐藏自己的感
受。从那之后已经过一段相当漫长的时光。那时我还是个小孩子,而小町小姐是
一位年轻又漂亮的女性,如今立场整个相反过来,我现在年轻又有几分姿色,小
町小姐却变成丑陋得吓人。只是当两人四眼相对,我便知道我们依旧互相讨厌着
对方。

  我微微一笑。

  「我已经不是腐野花了,我刚结婚,现在叫做尾崎花。」

  「恭喜。」

  「……我刚刚有打电话给你。」

  「是啊,所以我才会过来。」

  随着身材定样,小盯小姐的声音不知为何也变得低沉。以前的声音既性感又
甜腻,现在却瞬间会议人误以为是男人的声音。小町小姐像是在压抑情感似的,
以平板的声音继续说道……「你以后也要过得幸福喔,因为你还年轻。」

  两人沉默相望,最后是我先投降,恍如挥动白旗般悄声说……「小町小姐,
淳悟他到底去哪里了?也没有看见行李,而且……我才刚刚度完蜜月回来,什么
部没有听说。」

  我留意着不让脸上的微笑消失,同时如此开口询问。只见小町小姐赘肉横生
的脸变得扭曲,看似愤恨地抬头望着我。在我小的时候,因为觉得我是可怜的孤
儿,她经常用那种眼神俯视我。

  然而在我已成为大人的现在,我不想再被这种女人同情。我敛起微笑,厉色
地瞪视着她,于是小町小姐也不再藏起憎恶与鄙视,同样也回瞪着我。

  小叮小姐高高竖起肥肿的丑陋食指指向天际。看见那个奇怪的姿势,我不禁
耍笑出来。公寓外头,小孩子们似乎在河岸打棒球,锵……清脆悦耳的声音响起,
附近还有乌鸦数度啼叫。小町小姐就以这样的姿势语带嘲讽地说:

  「还能去哪里,他已经死了。」

  「什么?谁?」

  「淳悟。」

  小町小姐笑了出来,囤积在下巴的肥肉阵阵晃动。

  「我接到拜托我处理后事的电话,一来到这里,才发现家具已经全都清空,
那个人是死在这里的。全部都是我一个人处理的,我没有联络你是因为我知道你
去度蜜月,觉得告诉你未免也太残忍了。」

  我顿时感觉一阵天旋地转。看见我的脸色骤变,小盯小姐则仿佛更加愉快一
般,满脸的肥肉抖动地笑着。

  「死了?」

  「是啊,不然那个男人还能怎么办?他已经没在工作,甚至连你都离开了,
再也没有什么事情可做了吧。」

  「死了?」

  「是啊,那个男人还真是奇怪。又不是真的已经到了那种年纪了,最近见到
他却总是一副衰老的模样。」

  我将发颤的手伸进散发腐臭味的花束里,朽烂如同污泥般的花茎黏附在我的
手上。小町小姐以一副胜利者的姿态飞快地说道:「我从以前就觉得他早已是具
尸体。是因为有你的存在,才像为了保护你而继续运作的一具强尸。他早在八年
前就已经死了,你过去是和尸体生活喔。真笨,拜托你也早点发现嘛。」当我仔
细端详小町小姐得意地说个不停的脸庞时,随即便发现到她其实足在说谎。

  花束的腐臭味越来越强烈,开始笼罩我的身体。

  「他以前不是那样的男人,明明是非常开朗的人,却因为你的缘故,整个人
变了一个样……」

  小盯小姐的呢喃声渐渐离我远去,我的内心再次浮现手机里的不祥留言。
「腐野先生还有一部分尚未处理的行李……」我发出短促的惊呼,脚步踉呛地冲
到了六帖房,伸手摸向八年来一次都没打开过、埋藏着我和养父罪行的壁橱,然
后一口气推开拉门。

  我闭起眼睛。

  夕阳仿佛想硬将我紧闭的双眼撬开似地,视线逐渐渲染成一片眩目的金黄色。

  我缓缓睁开了眼睛。

  ——壁橱内空空如也,丑陋的三夹板围着四边,处处可见发黑的痕迹,还闻
到一股发霉般的干燥臭味。我呆愣在原地,久久无法动弹。

  腐野淳悟已经将那东西丢掉了。

  他是在处理完之后才消失的。

  我安下心来,整个人瘫坐在地上,继而以指甲刮着杨米,同时发出不知所云
的微弱呻吟声,色彩斑斓的长指甲逐渐磨损断裂。

  可是,我怎么也没料到他竞已不在人世。

  打开手提袋,从中取出二口尘封已久的小型相机,底片只剩下最后一张可以
拍。一想到不知何时才会拿出来冲洗,不禁哑然失笑。我发出干涩的笑声,随兴
拍下了这间早已空荡荡的房间,再将相机收回手提袋里,踉踉舱舱地站起身。

  屋内一处四帖半的角落,搁置着我遗留下的小柜子与几只箱子。,管理员指
的应该就是这些物品吧。

  喀唦、喀渺、喀唦……

  一阖上眼帘,又再次闻到过去在这房间里逐年苍老的养父那股气息。曾几何
时,我对那个人衍生出一股奇妙的力量,他怎样都离不开我身边。前尘往事已不
复记忆,为何会演变至此,我也茫然不解。

  不过,我对于现在的淳悟倒是多少有些了解。我们俩始终逃避着同样的过去,
奸几年来只有两个人相依为命,栖身在如小舟狭窄的屋内。那件不堪的往事,就
连身为多年旧识的小盯小姐也不知情,除了我与父亲以外,没有人知道。

  即使淳悟离开我一个人也不会死的吧,我也是一样。当时……在八年前的冬
天,我们不是为了寻死,而是为了活下来才会逃到如此遥远的地方。我此谁都还
要清楚,那个人的生命至今仍然顽强。

  而且,倘若真的要死也不会在这里,理当是会回去那片汪洋吧。淳悟是不会
独自一人死在东京这种地方。为了不再经历离别,这一次他会回到他们身边——
会回到真正的家人那里吧。我不禁忆起多年前,时常经过的那座山边墓地的寂寥
景象。淳悟的双亲长眠在冷冰冰的白色坟墓底下,婆娑光影从层层叶缝问洒落,
淳悟衔着一支烟,侧脸凝神彷佛瞪视着墓碑般黯然。

  此时传来有人走下外头楼梯的脚步声。我跌跌撞撞地离开房间,光着脚冲到
了玄关,看见小叮小姐疾步走下阶梯的庞大背影,我随即飞也似地追了上去。由
于光着脚,一点脚步声都没有发出。乌鸦急冲而下,近身发出啼叫并掠过我。我
一抓住小町小姐的衣领,她发出了低呼。

  「说什么他已经死了是骗人的吧?我不是小孩子了,小町小姐,不要骗我。」

  「好痛!快住手,小花。」

  看见她丑陋的脸上渐渐显露出动摇的神色,我更加确信那果然是谎言。叫无
聊的女人编造无趣的谎言,我内心对养父的愤怒如野火燎原般迅速蔓烧。

  「为什么要说谎?」

  「我才没有,很痛,快放开我。」

  「你这个骗子,淳悟是不会死在这种地方的。你以为我和那个男人在一起生
活几年啊,我很清楚的……好,那他是怎么死的?什么时候死的?给我看证据呀,
骗子,你这个骗子!」

  「……就叫你放开我。」

  小町小姐的声音更加低沉。我加重手上的力道,小町小姐也转过身抓住了我
的手腕。女人之间根深蒂固的憎恨相冲击,我忽然间一跃而起,用自己的体重压
上小町小姐的身躯,两人都飞了出去,滚落至楼梯下方,就在淳悟放食物喂野猫
的那一阶。因为有小叮小姐作为肉垫,我毫发无伤,重重摔到柏油路上的小町小
姐则发出含糊的惨叫。

  「都是、因为……他说之后任由我处理啊,那我就问他,说你死了奸吗,那
丫头一定会哭的喔,他听完只是笑着说怎样都好,随我高兴。之后,他就叼着烟
散漫离开了。可能是回去那里,或者是逃到更远的地方,我也不知道啊。」

  我不由地安静了下来,小盯小姐便以一副胜利者的口吻说:

  「最后他说,随便你怎样都好。」

  我回答的声音相当沉窒。

  「……死老太婆。」

  「死小鬼,没教养的一面全出来了,你以后可得多留心,奸不容易才嫁了一
个金龟婿。话说回来,你还满厉害的嘛。」

  「闭嘴。」

  「不过啊,小花,淳悟一定是希望你将他看成已经死了,别再去打扰他。一
定是想从你身边消失吧,你看。」

  小町小姐按着腰并痛楚地皱起眉头,她伸手指向公寓二楼。房门开着没关,
那是我和爸爸的房间,现在已几乎没什么东西,一片冷寂空荡。

  「像是一直窝在这种地方,」

  她接着直指我因憎恨而扭曲的脸庞。

  「还有收留像你这种无趣小孩,甚至因为养育小孩而白白断送人生的这些事,」

  她指着天上,神情愉快地低喃:

  「……全部都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才不会消失呢。」

  我像孩子似地瑟瑟发抖,发出不安的声音。我并不是对着眼前的小町小姐,
而是对在这世上某处破了一个洞的生命之穴低喃:

  「因为,爸爸说过……不要忘了他的。」

  婚宴当天,我哭着换上礼服的时候,淳悟在我耳畔低声说:「不要忘了我。」
我是这么回答的:「爸爸,这是当然的啊。」淳悟低沉的声音震动着我的耳垂,
那是我们两人最后一次交谈。

  最近这一阵子以来,我每天都想着要离开那个人,甚至痛苦到难以呼吸。再
一次地,从过去吹来的那道温润之风又起,宛如玩具般的小小巡逻船被漆黑大海
淹没的幻影再次浮现于内心。就像在暴风雨中出航的那艘船,淳悟从初识那天历
经了十五年的岁月,终于从我面前消失。

  这次是真的不会再见到面了吧。

  不可能会那样,我咬紧嘴唇低喃。那个人是不可能会离我而去的,因为我们
的心灵和肉体是无可分割的。

  因为直到现在,我们仍旧是一起逃亡着,没有任何改变。

  淳悟那天的声音再次萦绕于耳。

  (我们会一直奔逃,无论是在一起或分开都不会改变。今后,我们两人也将
继续逃下去……》没错,是的,我不断重复念着,脚步不稳地站起身。我心想着,
就以那些话作为支持,度过往后的人生吧。独自一人,不被任何人所爱,不让人
了解自己的内心,只是安稳地生活。

  那片蓝黑的海色,宛如恶梦般地在脑海中扩散。

  那件事还未过时效,明明觉得已经度过恍如永远的时间,仔细一算,才好不
容易过了八年而已。每当我察觉这件事,便会一直感到坐立难安。然而,淳悟也
在某处活在同样的恐惧之中。淳悟已经逃得远远了吗?只身回到那片土地了吗?
或者他仍然藏身在我附近呢?我无从得知,不过,那个人一定是还好好地活在这
个世上某处。光凭这一点便能成为我的依靠,无论如何都要活着度过往后的漫长
余生。

  正打算离开之际,我停下了脚步。转过身,带着满腔恨意朝小町小姐的身体
狠狠地踹下一脚,小盯小姐发出了哀号。这是我第一次对人使用暴力。我听见远
处传来微小的声音而抬起头,见到隔壁房的韩国太太露出脸正害怕地看着这里,
她是被淳悟掌掴的那个女人。我就像那时的淳悟,毫不迟疑地刮了小町小姐一个
耳光。听见她的惨叫,心头便涌出了暴虐之情。我听见内心逐渐枯竭的声音,喀
沙、喀沙、喀沙……我用脚跟狠踩她的肚子,手掌不停地打着她的脸颊,陷入恐
惧之中的小町小姐哭了出来。

  淳悟存在我体内,应该离我远去的那股雨水气味飘散而出,那股气味和养育
我长大的男人一模一样。失控时的淳悟,一定都是这种心情吧;犹如自己的感受
般,我轻易就明白了。长大成人之后的我,不知不觉中变成和淳悟相似的人了。
因为,我们之间血缘相系……一股喜悦和恍惚油然而生,顷刻间我觉得自己是比
任何人都还要幸福的女人,宛如因手掌的温热而融化的雪花般缥缈,我再次坠入
漆黑的绝望深渊。

  啊……

  爸爸……

  爸爸不会忘记我们曾经相爱吧。如果从此以后不再见面,他也会好好记得我
这个女人,这个破旧的沾血人偶吧。

  爸爸……爸爸……

  而我,往后究竟该从谁那里夺走什么而活呢?

  我摇摇晃晃地爬上阶梯,隔壁女人连忙关紧房门。喜爱的粉红色高跟鞋掉在
一个人都没有的房间玄关处,我将高跟鞋穿上。一边检视折断的指甲及撕裂的丝
袜,一边背着手提袋走下外头阶梯,阵阵脚步声响起。小町小姐倒在地上抚摸脸
颊哭泣的硕大身体还在,我的脚步则稍微拐了一下。

  缓缓踏出步伐,乌鸦再次急冲而下,发出尖锐的啼叫声。混浊的河川与灰暗
的河岸绵延向前。在我的男人消失之后,我的道路远远无尽延伸而去。

  夕阳光照渐渐微弱,天空笼罩在一片暗蓝之中,太阳已经西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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